也許是我從小到大的學校環境太單純了,也許是刻意的忽略,加上知識的缺乏,各種青少年會有的特殊狀況,如藥物濫用、憂鬱、 酒精、 錯綜復雜的感情與性關係, 暴力、霸凌…等等問題,我一點概念也沒有。台灣的教育體制完全是個篩選存菁制度-好動的同學在初中以上完全消失,閱讀障礙的學生在升學過程裡被打到看不見的階層。同志和恐同,倒是在女校裡時時可以感受到所帶來的不安和蠢動。國二的時候,班上兩個女同學過從甚切到所有週圍的朋友感到不自在的地步。沒有人想過為什麼我們覺得不舒服,我們都在竊竊私語,但是沒有人說得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因為連「同志」這個字當時都不存在。其中一位同學受到大部分人的喜歡,大家都一面倒的認為是另一位同學霸占甚至蠱惑了她。 最後事情上報到老師那裡去,兩個人被送進輔導室。回來以後的結果是老師說她們只是在同性的環境下一時迷惑分不清罷了。以後去了有男生的學校就會好了。
高中時到了另一所女校。班上每個人都像個自轉的獨立小行星,誰也不搭理誰。誰寫情書給誰,誰為了誰爭風吃醋,因為這些同學不是太熟,也只是風聲流言。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同學H有一天告訴我她發現一個秘密,某個班上的和她住同棟公寓的同學在黑暗的騎樓下和某學姐相擁溫存。也許我的心裡對同志已經有種特別的刻板印象吧,她們兩個人完全不符合這樣的形象。因此,在我的腦海裡就是無法拼湊出那樣的景像,連用想像的都跟H一樣的驚訝。結果是我選擇把這件事給暫時遺忘。
H在高三那年得了憂鬱症,整天在課堂上睡覺。來上課的老師最後完全失去耐心,也不直接講了,示意叫兩邊的同學搖醒她。H在那之前其實功課非常好, 但是發作了以後,幾乎無法做任何功課,小考,成績直落千丈。因著老師們沒有同理,隱隱表示是由於她的懶惰而造成她今日的狀況,而帶出對她輕視的態度,全班開始忽略她的存在,沒有人跟她說話,彷彿跟她打交道會被她傳染而危害自己升學的希望似的。在我自轉的小行星體系裡,當時的我也只在乎著我的生活,我的功課,和跟我同軌道上的一兩位好友。直到有一天早自習,我來到教室門口,發現前後門都被鎖上,而班導老師和全班同學顯然都在教室裡,只有我一人不得其門而入。
會發生這樣的事其實說來話長。高一下的時候,我生了一場重病。為此我休學休了整整一年。由於我並沒有把一年級讀完,在校長的通容之下,我在化療的中間還到學校參加補考把一年級的學分結束掉。當時的我實在太年輕,對於考試的焦慮居然還大過化療與死亡的恐懼,為了準 備考試太過焦慮,加上身體太過虛弱居然把自己弄到進了急診室。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於是休學一年以後,我得已回去接續高中二年級的課程。但此時我的同學們都已升上三年級了。不知道現在還沒有升旗這種東西,至少當時九○年代還有。為了避免在太陽下日晒,教官建議我媽幫我申請免升旗證,這樣我可以留在教室裡,有糾察出現時,我可以出示證明。同時我也申請了免早自習證。學校是七點半早自習,等於七點半就算遲到。但是免自習証其實也只通容到七點五十分而已,只要我七點五十分前出現,就不會被記遲到。高二時的班導很能體諒我的狀況,但是高三的班導就沒那麼通容了。
我清楚記得我拿著申請書向他要簽名,但是卻換來他當著全班同學譏諷我:「看起來也好好的,妳比我老嗎?幹麼搞什麼免升旗免自習!」忍著怨我依然請求他通容,他不情願的簽了。
於是這就是我會被鎖在門外的前因之一。我抵達教室門口的時候, 我心裡想著的是我被報復了。依著這位老師平時的作風,他會這麼做也是很有可能的。我敲了門,也試著扭轉門把,但是沒有人開門。麥克風的聲音從門縫傳來,老師很明顯的在裡面講話。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被孤立的恐懼,更感受到一種無名的憤怒。等了十分鐘,門開了。我快速進門坐好,小聲問了同學發生了什麼事。同學告訴我,老師要她們把門鎖上,因為H還沒來(H跟我都是免早自習証俱樂部會員), 鎖了門H就不能進來聽。「聽什麼?」原來老師告訴全班H有憂鬱症,是她自己選擇要睡覺的,所以叫全班的同學不要叫醒她,不管上課下課都不要理她讓她想睡就睡。我聽了一陣怒火升起。鎖門的事讓我體會到被刻意孤立的滋味。如果當時是她被鎖在門外,她的感受會如何?年輕的我對於威權沒有太多的想法。但是我清楚感受到老師的做法是一件不對的事情,而且完全沒有同理心。只因為她的特別狀況就可以在她背後說話嗎?我想到H有一次跟我說,中午吃飯的時候她都得跑去別的地方不想在教室。「因為沒有人要跟我一起吃飯。」當天中午我開始找H一起吃飯。也因為H,我才第一次了解到憂鬱症其實是生理性的,跟神經傳導物質有關。H很妙,跟她談話了以後我才發現原來她對自己的病做了很多研究,也看了很多書。她研究醫生開給她的藥,不同的藥所帶來的反應。「在台灣憂鬱症會吃什麼藥我都知道。」她開玩笑的說。她也告訴我她的醫生很帥。算是看病的附加價值。
當我看著我的學生,雖然我們來自完全不同的語言,文化環境,甚至完全不同的教育系統,我總努力尋找著可以了解他們的方式。也因為有他們,讓我可以回頭去審視我過往生命的碎片,從我直接或間接的掙扎裡去體會他們這個年紀會有的混亂。有的時候,我必須承認我實在經驗不足,也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在來美國以前,我從來不知道瞌藥瞌得太多的人是什麼樣子的,總是得由別人提醒:「妳看他走路的樣子和眼睛就知道了呀!」我就是看不出來嘛。但是我知道不管家境富裕與否,課業和活動表現如何,年輕的生命會有的挑戰、挫折和煩惱,是不同文化下皆然的。性別與身體,友情和愛情,自我認同,價值觀,權力角力…一個也不少。以我自己為例,我很能體會某些學生卡在家庭關係裡那種說不出來的苦,因為我也是這麼走過來的。特別是家裡已經花了不少錢栽培,把學生送進私校。學生本身很聰穎,而且爸媽在某些層面上也很關心孩子,要不然不會做出這樣的投資。但是再細看他們的家庭,你會發現底層讓人感到無奈的景況,是和他們展現出來的光明假象不相稱的。也無怪乎孩子會被推向情緒憂鬱的深淵。但是回到教學的現場,面對學生展現出來的無禮和問題行為,簡直是老師生命的修煉場。做老師的需要很強的心臟和很高的EQ才不會被他們四射的情緒流彈給傷到。有時學生可以像天使,有時卻是讓我捉狂的小鬼。我得承認,這一點(以及永遠做不完的備課與改作業)是讓我思考到底教書生涯是條不歸路還是得改道的職業規畫。
扯了一堆,其實是想說,青少年真是個麻煩的年紀。當年我拼了命努力向前走,就是想揮別那段歲月和年紀。上了大學很高興可以永遠跟過去的自已說再見,任何會需要跟十八歲以下的小鬼接觸的活動我者儘力避免(這還包含我的表弟妹們)。如果人生是個迴圈,會變成高中老師大概就是回圈的結果吧。
6 comments:
you have such a tender heart,
this is a good article...
i'm also a chinese teacher in America, i'm currently in Texas, :)
Rita J
Rita,
Thanks for your comment. =)
利用輕鬆的星期六晚間閱讀很多還沒看過的你的文章, 你文筆真好! 這篇我特有共鳴! "也因為有他們,讓我可以回頭去審視我過往生命的碎片,從我直接或間接的掙扎裡去體會他們這個年紀會有的混亂。"
深有同感...因著學生, 我常憶起曾有的不堪,掙扎,或成長..
feel so touched after reading your article.
Erica,
能夠有能同理這個年紀的孩子的成人在他們左右,並且成為一個支持的力量,對學生的成長和發展是非常重要的。然而這樣的角色不易,不成熟的孩子,有時候也是很傷人的。
一起共勉之。
是真的 因為年紀小所以有時候會很傷人..
想說我當年是不是也這樣傷過高中國中老師..唉..
加油!
Erica,
也許我們都曾經傷過我們的國高中老師呢…我現在可以記得一些國中時候跟著大家一起做的,對老師很傷的事情。不過,就像我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抱歉,我想那些傷過人的孩子有一天長大了也會理解到自己的不成熟。不過做為一個成人不就是這個樣子嗎?因為我們走過,所以可以包容。這大概就是做為一個父母師長需要付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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