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9, 2008

言語的力量

下這個標題的時候,感覺這標題與那種網路「請好心人幫忙轉寄文」,或XX法師開示的教化文章有神似之處。
但,這不是我寫這篇文章的內容與目的。

最近學校開除了一名學生,是個十一年級的女孩。學校雖然小,但我也只認識三分之一的學生。這個學生跟我完全沒有任何接觸,我只記得走廊上看過這樣的面孔,完全不認識她。學校近來發生兩三起ipod失蹤事件。學生常常在掉ipod, 計算機什麼的,但總是到最後發現是自己亂擺,以至於找不到以為被偷了。而學校也算是彼此相當信任的環境,學生老是背包亂丟,走廊一擺就衝去上課了。我的學生一天到晚跟我說他的課本找不到了,因為他們的書從來不好好放在置物櫃裡,學生中心坐著看完就放著,明天上學再去找回來看。於是,我猜想這位學生大概就是因偷竊物品被退學的吧。去年也曾有一個學生因此而被開除。學校裡的孩子們組成調查委員會,為了莫名的物品失蹤事件決定要裝攝影機。於是學校偷偷地裝了攝影機,把一名學生逮個正著。因為金額是數百美元的筆記電腦,已經不只是違反校規行為,而得通報警方做筆錄,該學生也得上法庭去。

星期一的朝會,校長宣布學校內有一名學生將不會再來上學。他沒有公布姓名,反正學生間一定消息都傳開了。校長只有簡述事情始末。原來這名同學用電子郵件等方式對另一名同學言語恐嚇,散布反猶太仇恨。(可以想見這名受害同學大概是猶太人)英文這種行為叫cyber bullying,近十年來因為網路風行才有的產物,但是欺負幼小、恐嚇、這類校園暴力卻是一直存在的,只是多了網路這種又快又可以匿名的管道。弱肉強食的學校文化在台灣成長的且念了好幾年女校的我耳聞但從來沒經歷過。因為網路恐嚇信而被開除卻是我第一次聽到。但從校長的角度來看,學校致力於創造安全的學習環境,不難理解校長會做出這樣的處置。十年級的倫理課在上一學期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探討個人暴力與社會暴力,還花了一整天參觀了Museum of Tolerance。我不知道孩子吸收了多少,但是仔細想想在盧安達、達法、波士尼亞,甚至二次大戰納粹德國下的歐洲,之所以會發生種族滅殺這種需要集体暴力才可能做到的慘事,並不是一夕達成的,而是像階梯一樣層層上升惡化的。當環境裡容許種族偏見的言論,甚至惡意的語言而沒人阻止,就很有可能產生上一階層的肢体暴力。整個社會如此,那麼有心人用權力就可以操縱大多數人行使更上階層的暴力甚至屠殺。言語誹謗,貶低另一個人或是種族已經超過話語本身的惡意,因為「這些思想與言語背後流露出的,是殘忍(cruelty)」, 一個老師私下對我這麼說。校長宣布這個處分的同時也告訴所有的孩子,「我很痛心,因為你們當中有些人早就知道這件事,可是沒有在一開始發生的時候去阻止它,導致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校長告訴學生他很歡迎同學自己來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一切的話在學生之間就此為止,彼此轉述的行為是閒話,他絕對不鼓勵。

接下來的導生時間,我試著問我的學生們他們的看法。很意外地,沒有人想講話。「太沈重了,不知道要講什麼。」一個學生說。一個學生想講些什麼,但是講沒幾句覺得還是算了,「老師說我們不能在背後講閒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引導他們說話而不流於講閒話(gossip),於是草草讓他們散會了。

這大概就是教高中學生的挑戰吧。這個年紀的小孩對彼此都很mean,身為外國老師,因為語言的差異,對於言語使用的敏感度真的不是馬上就能學會的。有時候還搞不清楚小孩剛剛說的一句話其實是個對另一個同學挑興的字眼,或是你聽到了,可是反應不夠快,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尤其是學校裡的種族文化越多元,越得注意言語的表達。老師是個傳道授 業解惑者,本身擔負的教育責任更是不容忽視。有一次我上課裡講到漂亮這個詞,不知道怎麼扯的扯到中國人的審美觀 ,我說中國人喜歡膚色偏淡的,(我還很小心地不說白white,而是用pale),結果一出口很想打自己的嘴,因為我有黑人的女孩在班上,一個黑人女孩馬上小聲說,「喔喔,那我不就完了。」我忘了我說了什麼,但感覺越描越黑。
後來上課分組表演,一個黑人女同學告訴我,「老師,剛剛小保對我和小菲說了一句話好糟喔,根本是種族岐視。」我馬上問小保,他剛剛說了什麼。小保說,「我剛剛說,哎呀,燈一關我幾乎快看不見妳們了。老師,我是開玩笑的,對不起,我真的是開玩笑。」(註:上面兩個女孩都是非裔美國人)我跟小保說,「下課請留步,我要跟你談談。」小保還是 一直說他只是開玩笑,但因為快下課了,所以我讓他們做完練習,然後跟小保說,「你剛剛開的玩笑很不適當,我不喜歡有人在我的課上這麼說話。」然後我招呼那兩位女同學過來,讓小保主動對他們道歉。兩個女孩也接受了:「我原諒你」,其中一個女孩說道。小保也一直跟我說對不起,我接受了,也放他走了,「下次不要再犯了。」

直到現在我還是很不會處理這樣的狀況。電光火石之間,處理得不夠明快,似乎我也成了共犯。而事實是,一個具有保護與懲處權力的人如果看見了不處理,真的也就成了共犯。

上星期一的導生時間,我的學生嘻嘻哈哈在聊天,莉莉平常講話就又快又直,近乎刻薄。她看荷西把他的運動上衣的短袖捲起來,問他,「你幹麼捲起來啊,這樣看起來好gay喔。」說完一群男生女生都一起笑了,留下荷西努力辯解他才不像gay,結果莉莉硬耍嘴皮要叫他gay,一群人哄鬧起來。我看不下去,制止莉莉,「妳剛才說的那句話很不好,我不喜歡。」她趕 忙道歉,「我是開玩笑的啦,我不是真的笑他是gay,我知道我知道了啦。對不起。」之所以我會在意這種「看起來好gay」的玩笑是因為我真的有學生是同志,而且在學校裡是公開的事實。想想,如果那名同學也坐在當場,聽見同學嘻笑用gay這個字眼來取笑彼此,該做何感想? 而我是老師卻不制止,讓學生可以任意開這類玩笑而一點敏感度也沒有,她走出了我的教室門又會對整個學校帶了什麼影響? 會不會玩笑變成取笑,然後下次變成在置物櫃前面伸出腳來故意絆倒被取笑的同學,然後變成在走廊上不經意的推他一下,放恐嚇信給他,叫一些難聽的綽號,然後放學後在無人之處借故打他一頓, 只因為他很/是gay?

小小一句玩笑話,卻是具有發酵性的力量。

老師還真難當。


後記一:今天倫理課到學校禮堂聽演講的時候,我又目睹了一個事件,至今仍因反應太慢而懊惱著。
情人節的校園裡,照例充滿了巧克力與氣球。我的一個學生一坐下來開始跟同學分享M&M巧克力,也分了我一點。我正在 吃著巧克力,一邊觀察學生們哄哄鬧鬧的走進來找位子。坐在幾個座位之外的莎曼也在分巧克力。她拍了拍坐在前座的小山,問他,「小山,要不要吃巧克力?這個給你。特黑(extra dark)的喔。」小山「唔」地一聲接受了,這時莎曼跟她旁邊的同學爆出笑聲。我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怎麼回事。小山是個黑人學生,那個特黑巧克力是個雙關語。

後記二:去年年底有個新聞是一名十三歲女生在兩年前上吊自殺。原因是女孩網路上交了個男孩朋友,那個男孩後來開始跟她不合,最後女孩看了男孩寄給她的,「這世界沒有了妳會更好」的簡訊就上吊了。一年之後爆出原來男孩根本不存 在,是女孩學校同學的媽媽故意編造出來,要看看這女孩是不是在學校講她女兒閒話。而這個媽媽就住在自殺女孩家的附近。新聞的爭議點是居然有個大人在這個cyber bully的事件中,而法律卻還沒有辦法對因此造成人命的人事物做出懲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