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15, 2008

老師們

會變成老師,對我來說是件很矛盾的事情。
從小到大我遇過不少好老師,也遇過許多不好的老師。我指的「不好」,並不是他們教得不好。相反地,很多人還教得嚇嚇叫,學生成績憂良,升學率第一。但很多這樣的老師,對待學生的態度上,常常嚴重扭曲,給學生帶來許多痛苦。我常覺得,一個像這樣的老師所帶給我的惡夢與負面經驗,常常需要生命中好幾個好老師的正面經驗,才能抵銷得完。

小學的時候讀的是一個在中部挺有名的私校。私校常有的歪風,比如學生間的比較,比家世,比家長開的車,比玩具,比奢侈品(我那時候是Hello Kitty)等等,這個小學一樣也不少。學校老師更是明著等著收禮,逢年過節家裡送禮的家長絡驛不絕。家長送禮的原因不外乎是巴結老師,希望老師對自己的小孩好一點。老師也很奇怪,收了家長的禮就算了,還會到學校來跟小朋友講某某某的爸媽送了他什麼。我家並不是屬於那些開雙B的家長之流,普通公教領薪家庭罷了。會念那個學校純粹是上上輩因信仰緣故而有的奇怪堅持。因此我很早就看穿了學校老師們的虛偽,特別是老師們對某些有來頭的世家子弟的特別待遇。

小學有一個老師,他做訓導主任許多年了,作風嚴厲,學生一看到他就怕。他最出名的是許多体罰的伎倆,每個都有個他取的,自以為有趣的名字。比如說,「太空飛椅」,也就是罰半蹲。「吃香腸」是他把雷諾原子筆(天啊我怎麼記得那麼清楚)切一半,叫學生用手帕包住,整個頂到口腔裡,端的是張著大口,不能吞嚥,以至口水直流得用手帕接著。那年我們還傻傻的交了班費錢,買了一組大小啞鈴。啞鈴不是來健身的,是拿來加重太空飛椅的重量的。於是除了半蹲外,雙手還要各舉一個啞鈴,重量由老師決定。用藤條打人已是家長便飯,這些是他拿來特別處罰用的。處罰些什麼呢?不外乎是小孩(甚至我的高中生也常有的狀況)的通性--上課說話,忘記帶,忘記寫作業等等。

我從來沒有被這位老師打過,但是天天看這些處罰在我身邊上演,其實又有什麼差別呢? 專家說,目睹暴力,跟自身經歷暴力是一樣的。在暴力家庭長大的孩子,並不需要自己被打,光看媽媽被爸爸打,就可以造成受虐了。

一直到現在我有幾幕同學被處罰的畫面仍在我心頭不曾遺忘。
班上有一個男孩,依我現在回想,應是有點發展障礙,自閉症之類的先天異常。他從來沒有辦法寫完功課,抽屜也亂七八糟。他似乎很想跟其他人一起玩,可是那時候十一二歲的小孩都挺殘酷的,沒有人教我們該如何同理跟我們不一樣的人,也沒有人願意了解和幫助這樣的同學,所以幾乎所有的男孩女孩都欺負他,嘲笑他。可是也不能怪這些同學,因為老師自己不但坐視不管,還為著這個男孩做不到的事情處罰他。有一次,這位同學不知道又忘了帶什麼,還是無法抑制自己講話的衝動,老師把他叫到教室前頭,在眾目睽睽之下,處罰他坐太空飛椅,又給他最重的啞鈴。下課時分,他還在舉,雙腿和雙手已經承受不住了,微微在發抖。因為教室門口之一需要經過他,所以同學一個又一個的經過他身前出去。我經過的時候,看見他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滴下,滴到腳前,我低頭一看,已經匯成一灘水漥! 我從來沒有看過有人可以流汗流成這樣子,而且還是從一張嘴角略略抽緒的蒼白面孔滴下來的。

學校裡有約四十分鐘午休時間。就像許多台灣的小學生一樣,大家趴在桌上睡覺。有一次,一位同學上課鐘聲響起時,仍然好夢正甜。這位老師走到他身前,在同學們壓住嘴的吃吃笑聲中,半開玩笑的喚著那位同學的名字。那位同學好不容易抬起頭來,發現是老師,還不知道怎麼一回事時,老師輕輕的說:「XXX,既然你還想睡覺,我幫你洗耳朵吧,洗了保証你不想睡。」於是老師糾住那位同學的雙耳,用手的來回搓擰。那位同學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我後來自己實驗的結果,應該是痛到說不出話來),老師搓到同學的耳朵根本都紅腫了才住手。其他學生們早已笑翻天。

可是,我回家以後,自己試了一下,才搓了幾秒,我的耳朵就痛到不行。

這個學校還有其他無數其他老師的招數。如從來不教音樂,只會叫學生打開課本抄譜的音樂老師。她最喜歡用麥克筆在說話的同學臉上寫字。音樂課下課以後,低頭掩面衝向廁所洗臉的學生是音樂教室前常見的景像。

也許那些年的經歷太深刻,有許多年,我從早上醒來到上學前的唯一感受是焦慮。即便現在當了老師了,我還是在焦慮,一直到我上課開始跟學生說話,那種焦慮才會消失。

我後來發現,很多跟我念同一所學校的同學,不見得都記得這些事情。「妳怎麼都記得這麼清楚? 我只記得在操場玩,還有每天下課喝牛奶…」我也很想不記得這些事情啊。不知道為什麼,年紀尚小的我,不但記得這些事情,而且對別人的痛苦還特別敏感。也許因為這些經歷,讓我對學生的感受特別小心翼翼。我常會懊惱自己反應不夠快,(或是英文不夠好),學生彼此說一些傷人的話我捉不出來。又好像是暴力家庭長大的孩子擔心自己成為父母以後,會變成施暴者一樣,我也擔心我是不是會變成那些傷害學生的老師。我們學校的副校長對我說,「周老師,妳可以兇一點啦,有些學生的態度,妳是不需要容忍的。」殊不知我心裡有這許多的掙扎與顧慮。我真的很希望就算孩子學不好,還是可以快快樂樂的。雖然,有些孩子的不快樂,其實不是來自於學校,而是家庭。

我有時候會幻想,如果我再遇到那些老師,我會跟他們說什麼? 有沒有人有勇氣回去告訴過去的老師們他們錯了?

4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http://my.opera.com/leolaoshi/blog/40
這是我之前看到的一篇文章 給妳分享

TazoChai said...

謝謝分享。
不過,文中提到「假期中備完整學期的課」好像有點難吧。這位老師四十年教學,不知道到第幾年可以達到這種境界。我看我會不會在我落跑轉行前達成這個目標。

又…亞洲學生跟美國學生,差很多耶。特別是高中生,我了解他們,所以我根本不敢讓他們像大學生一樣寫評鑑(因為一定一堆garbage,倒不如仔細觀察或跟他們用聊的)。不過,美國文化下的小孩,根本就是有什麼就會告訴你,所以他們給的反饋還挺快的。(>__<)

我很贊同文中提到「整体」的概念,不過說歸說,到底怎麼做又是一回事,還有你要怎麼思考也是一個問題。比如說,拿中文一來講,學生來上課,這第一個學期學完,到底要學會什麼?具備什麼能力? 用語言的function嗎來決定嗎? 還是課程的content呢? …

每個年級我都用word裡很難用的圖形插入畫了一個很美的架構,連來連去的。不過真的怎麼實行還真難。

還有,我也知道課裡總是會有不同程度的學生,如何教讓每個人都得到挑戰,一直是語言教學裡常討論的問題。我有朋友還針對語言測驗與練習裡面「配對」的議題,「到底什麼樣的組合練習對話與考對話會有什麼結果」這種問題搞了篇博士論文。

(所以這些問題到底該怎麼辦呀,請教教了四十年的前輩老師? 我真的很想知道啊)

有些這篇文章裡提到的東西,其實只要你教了一陣子,通常都可以摸索出來,只是你自己沒發現你已經這麼做而已。

CT in LaLaLand said...

这篇文章中,我最欣赏第19条:

“...每上一节课,要设想'全人类'都在倾听...要以自己的全部智慧来上好一节课,让学生如坐春风..."

就是这样的热情,才能让李老师一教40年吧?!对我来说,那要我前一天"充分"备课,加上一夜好眠和无病一身轻才有办法。

要学生如坐春风嘛... 嗯,更难。那要他们约略备课,无人因课外活动迟到早退,无人上课分心讲话,无人生病一直咳嗽, 天气不能太冷或太热...加上老师宣布今天没作业,最近一星期没小考或大考, 才比较有可能有春风进来...

唉,这些有钱的私校学生真是太好命了。

TazoChai said...

哈哈,春風也要草木願意給它沐下去啊。

我了解妳說的狀況。像我的學生啊,這一星期超難帶的。每十分鐘都會大聲宣布倒數下課的計時,好像這麼做時間會過得更快似的。一下子「老師我頭痛」,「老師我肚子痛」,還有「老師我肚子餓」。然後學生球隊比賽得提早離開,他們根本沒心坐在那裡,一直算著什麼時候release time他可以趕快衝出教室去打球。還有還有,天氣真的有影響耶! 天氣變冷以後,我的學生就比較不躁動。但下雨天的時候,學生都怪怪的,說不出來哪裡怪。但是話還是講不完,最好啊,故意問老師一些問題,然後整堂課的學生 一起帶離主題。

所以啊,我覺得那些經驗是中國思想與文化下的狀況。美國並不適用。記得我之前轉載過一位漢辦老師在美國教師的報導嗎?

在美國,常常春風吹到老師自己一個人站在那裡涼掉。才是真的。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