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1, 2007

絞盡腦汁(上)

話說,當初語言中心問我要不要教這們「中國語言與文化課」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太多。
等簽了約以後,我才覺得自己答應的時候腦袋一定銹逗了。我在學校受的訓練都是跟語言有關,如果要教文化的話,也是透過文化去教語言。但這門課在招徠學生的廣告上寫著…「…中國博大精深的象形文字…(粗略的翻譯)...不需懂中文,全部英語授課。」重點不是英語授課這個挑戰,而是抽離口語這個語言要素以後 (即不需開口說話,只要學字就好), 到底這堂課能幹什麼啊?你能想像教一群中文不會說也不會聽的人中文字嗎? 「這是山,這是月,這是日…」這樣能教滿一堂課三小時, 六個星期六次的課嗎? 而且還是晚上的課。上了一天的班,我這種白天閒閒在家掃地備課的人,到了晚上也很累耶。這樣學生要怎麼樣才不會打瞌睡啊?仔細想想以後,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簽了約以後不出一星期,馬上接到一封email要我即刻交出書單,書店要進書了。可那時也才四月。課是六月底才開始。我簡直是措手不及,手上完全沒有教材,也還不知道要去哪找。這門課本來是由中心聘的一位大陸老師發明出來的,去年那位老師簽証到期無法再延長,只好回中國去。左思右想,被追殺著要書單的狀況下,最保險的做法便是延用前任老師用了幾年的教材。

等我收到暑期班所有課的課本以後,心情還真是爆爛到想罵X。我知道我愛挑剔又愛抱怨,可這些課本真不是普通的難用。會話課的同學第一堂就跟我抱怨這課本他們不喜歡。課本封面上寫著,"The most popular Chinese textbook for foreigners all over the world at present"。「怎麼可能呢」,學生大聲讀出這行字,「是真的嗎?」學生問我。我聳聳肩,"self-proclaimed",我接 著那行字說。

會話課的部分,下次再聊吧。我的文化課結束了,所以可以稍微放膽講了。

所有的班在上課以前,我都會施行問卷調查。因為成人的班都是自己主動來報名的,沒有人強迫他們來,所以當然先知道他們的學習動機,語言背景、學習目標是很重要的,也才能對症下藥。

文化課我有八個學生,一位華裔,其他全是白人。中間有一位學過一點中文,一位正在我的另一個會話班上。我這才發現漢字如果脫離口語語言這個要素,其實是有點尷尬的。所有的字變成帶意思的圖像,但沒有聲音。想像如果你是古埃及考古學者,得讀著法老墓裡的文字才可以破解墓門,那這些學生就很像在墓門口摸索字義的印弟安那瓊斯。

我的目標是讓學生覺得漢字有用且有趣。第一堂課是文字演變概論。我介紹了中國文字的考古發現,從陶文、甲骨文、銘文一路講到楷行草等。再來是六書的概念。我不想讓學生一開始就像大眾文化裡的認知一樣覺得中國文字都是象形文字(pictograph/pictogram),這是錯誤的。還有,雖然每個字都有意思,但是我一直強調口語先行於書寫的概念。很多人因為不懂,以為漢字就是表意而已,也才會有那些奇怪的刺青。對不懂中文的人,以為說把「愛」和「死」兩個字放在一起,就可以表達出英文"love" and "death"兩個在各類西方藝術文學作品裡常見的主題。又或者以為把「愛力勇」三個字放一起就可以表現出"love", "power", "courage" 三個概念。殊不知在中文的語言裡,「愛死」是「愛滋病」的俗稱,「愛力勇」讓人看了根本狗屁不通。

但象形文字是個很好的開始。它很有趣,又有點神秘。我讓學生看幾個甲骨象形字,猜猜它是什麼意思。「魚」和「鹿」很容易,因為很圖像化。「龜」稍微難一點,有人說像老鼠,有人說是蜥蜴。「人」的古字我側身站立示範給他們看,他們「喔」地點頭。猜完了以後,我問他們,這種字有什麼限制呢?他們很快地回答說,「如果不是實物,如抽象的概念就畫不出來了。」
所以我介紹指事會意這兩種以象形字為基礎,加上一些符號或是兩三個象形合体的造字法。

接下來我問他們,如果我想要創造一些字來表達salmon, cod, eel, cat fish, koi...等, 該怎麼辦呢?這些都是魚,不可能用象形畫出來,因為彼此差異很小。想想看,你怎麼畫出鮭魚和鱈魚的不同呢? 又想想你新發現一種特殊金屬,又如鐳、鈾都是近代的產物,該怎麼造出一個全新的字呢?
我問這些問題是要帶入形聲字的概念。我再次強調口語已經先行存在於文字的概念,所以中文裡早已有對應的名字來稱呼這些物件。因此我們可以使用「魚」這個象形,跟已存在且同音的字組合成新字,一部分表音,一部分表意。

六書介紹完後,我開始介紹一些簡單的單獨成字的部首,如「女、日、月、木…」等。這些字都是很基本的象形或指事字,非常容易用圖像記憶。學部首的目的也是要幫助學生以後進深到其他的形聲字可以認出他們的部首,即字的類屬。學會了部首以後,這也是個重要的線索,至少他們拿到一個新字,可以稍微借助一些「似乎認得」的邊旁來判斷到底這個字哪邊朝上擺。(註:不要 覺得好笑,對於完全沒有漢字基礎的人,拿到一個方塊字卡,是根本搞不清楚字是否上下顛倒的。)

再來是字的組成與筆畫等基本概念。中文字對不熟悉東亞文字的同學來講,看起來完全黏在一起,分不開來,而且很難想像每個字中間居然沒有空格(英文如 I am a student 總是一字一空格)。所以給學生方塊與字的堆疊方式還滿重要的,如左右各半,上下各半,三個均分等等可能堆疊組合。再來是筆順,這一點我看過所有不管大人小孩,一看筆順就可知其是否native mandarin speaker,受中文教育長大。我儘量把原則教給他們,也把筆順寫出來。但是到最後總是奇形怪狀各種方法都有。我只好期待不要差太多就好。如不要給我口用畫圈的筆順寫就好了。其他我就不管是否先寫好「自」的外形然後填上中間兩槓,還是先寫好上下槓再封口。

一點需要注意的是,講義的字形選擇還有一點學問呢。第一次印講義我用了Mac上的Osaka字形,結果字是非常方正沒錯,「口」長得像個正方形,但是下面突出了兩個小腳。(如果你的電腦 有新細明体之類的骨感字体就能体會我在說什麼)學生看了非常困惑,「老師,為什麼講義上的口有腳,可是妳在黑板上寫的卻是平整的接縫?」

因此我花了一點時間講書寫工具,特別是毛筆的刷毛所造成的字体與硬筆的字体的不同。毛筆可以控制粗細,會有收口,接口等技巧,因此創造了口字兩個小腳突出。我預告說我們這門課會有機會實際操練毛筆字,到時候就會了解為什麼會這樣。

第二堂課我帶了毛筆,在黑板上沾水寫給他們看刷毛如何因手的重量而創造出粗細,而且如何因為了避免筆劃收口不平整而有尖尾、藏筆、勾筆等效果。後來我所有講義也因此改用比較接近我板書字体的「華文楷体」。

3 comments:

Betty said...

Mindy, how do you explain "口語先行於書寫的概念" to your students?

Monkey Tamer said...

Betty,
我的意思是,學生常常會問我這個字,那個字什麼意思。有時候你可以告訴他們,幫助他們記憶,但有時候太過強調每個字的意思,反而見樹不見林。隨便舉個例子,學生會問:「嘴巴的嘴什麼意思? 巴是什麼意思? 耳朵的朵是什麼意思?」
就進化與文化發展的角度來看,人總是先學會說話,文化也是先有口語再有文字。口語有了,再找字去配。就像翻譯的名字,也是一個例子。學生問我:「"大衛"有什麼意思?」頂多是說音有了,人們再找可能的字去紀錄這個聲音。

只是因為就我們這些對漢字很熟悉的人來看,自動都會轉成某種意思,再配上讀音,如歐罵馬("黑漆漆")的台語和歐巴馬(聽起來像某種名馬),這也就是為什麼網路上有很多白字文惹人討厭,或是像宅女小紅一類的文章讀起來會有種奇特的幽默的原因。

Monkey Tamer said...

嗯,因為留言而重讀了自己N年前(2007年)寫的文章,突然覺得好像好遙遠喔。

如果我可以再來一次,我大概不會接這樣的課。再不然就是大膽的請求上面的人讓我改教程。

不過那一堂課的經驗很好,讓我著實體會到英語母語人士學習漢字的歷程,特別是跟口語抽離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